常年在高黎贡山当山大王的站长常悦,这次和如雪一同前往盈江做长臂猿群体调研,本文是她的思考。她和如雪的工作,也刚好代表了把长臂猿和人分别关起来(设立保护区)和把长臂猿与人放在一起(社区保护地)的两类。这两种方式有优劣吗?保护工作有正确答案吗?
“见着‘猴子’了没有?”
(苦笑)“没有。”
来香柏三天了,我还没有见过长臂猿。
盈江的长臂猿在哪里?
这是我、基地的研修生企鹅酱、如雪和搜粪犬叮当的盈江考察,我们希望能通过调研讨论未来盈江长臂猿科研监测的可行方向。但讨论的第一步,应该是见到长臂猿。
本次我们考察的一些村寨。制图:李如雪
第一天晌午后我们才从县城来到寨子,听了一整天关于“香柏寨子后面天天都能见到长臂猿(A群)”的故事,我脑补了清晨站在村口,三群(A、B、C群)猿鸣此起彼伏的画面,简直不要太美。
第二天一大早,B群远远地鸣叫传来。我好不兴奋,踌躇满志地在林子里晃了整整一天却毫无收获。傍晚受到老乡的“例行盘问”,当然他们一般指的是离寨子最近的A群。“没”字还未出口,老乡眼中的失望让我赶紧把“有”字生生吞了回去。
“早上听到了另一群!”我慌忙补充,像个解不出答案还巴巴想挣点儿过程分的后进生。
穿着迷彩服的我和香柏一个篮球场旁的长臂猿壁画合影。©企鹅酱
第三天,不大的林子从山脊的竹林到沟边的草果地都被我翻了个底朝天,傍晚带着疲惫和一无所获回到寨子里的时候我发现身上的迷彩服分外扎眼。该死,就是因为这身行头(我还没有别的衣服可换!),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来干嘛的,可我就是这么没有长臂“缘”。我耷拉着脑袋,匆匆溜进借住的蔡学明大哥家,在火塘里遇见嫂子。
“今天看见没有?”
天,一向不爱说话,总是用腼腆的笑和眉梢的温柔跟我们打招呼的大嫂也没有放过我。
我摇头。
对每一个决定负责
我和企鹅酱对香柏到底有没有长臂猿的质疑把一向温和的如雪也惹急了,他破天荒地同意了我放录音的冒险要求。
之所以说冒险是因为寨子背后这个尚未被习惯化的家庭(A群)去年年底才新添了婴猿,放录音意味着附近有其他陌生猿群威胁着它们的家域,这会对长臂猿的行为造成怎样的影响没有人可以预判。
我无数次地拷问自己:为了你想看到长臂猿,你真的要做这种有悖伦理、技术上没有把握的事情吗?!
野外工作就是如此:没有标准答案,没有人告诉你怎么做是对的;慎重思考每一个决定,对每一个决定负责。当然,人类一贯是不负责任的,比如把它们的栖息地搞成了这样。
第四天,终于在录音结束23分钟后,A群叫了起来。尝试跟踪5个个体的45分钟里,被荨麻扎过的手和被竹子刮破的衣服反而是最大的慰藉,仿佛这一天的工作不是刚刚开始,而是已经结束。
山地有很多荨麻,需要用砍刀开路。©李如雪
见到,释然,我对老乡的目光总算有个交代了。
生物人类学首先是人类学
心里有底之后我开始每天早上站在(蹲在)香柏寨的篮球场上蹲点儿。这回我的迷彩服反而成了最好的道具——老乡们会主动找我攀谈。这次我也能绘声绘色地讲出这群长臂猿的林林总总了,终于有资本和老乡们站在同一个交流平台上了。
每一次的聊天都是以傈僳族不猎杀长臂猿的传统开始的。
老乡们眼中闪烁着骄傲——长臂猿是香柏的骄傲、盈江的骄傲、傈僳人的骄傲。就像中国人谈起珠峰、大熊猫、五千年文明;就像古都、牡丹花、龙门石窟之于我的故乡。而且必须承认,长臂猿比以上所有更值得骄傲,那是乡民们在跟物质匮乏的历史斗争中,放弃了捕猎和交易换取肉类和金钱的机会,留下来的。
长臂猿只是当地人的“香柏好邻居”,跟不见外的“甲米”(傈僳语“猴”的意思)相比它们不糟蹋庄稼;偶尔“呜呼呜呼”地预报阴天下雨。比起拗口的“长臂猿”三个字,“甲米呜呼”的名字叫起来更朗朗上口。
我把早就演练好的,一大堆怎么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跟老乡解释栖息地质量和长臂猿种群发展关系的说辞咽了回去。栖息地破碎化、小种群、遗传多样性、人为干扰、林下经济、生态旅游……不,你在老乡眼里只是个来看“猴子”的外地人;而事实上,我也不自觉地掉入了这个怪圈之中。我必须纠正自己:在香柏,长臂猿不是我的研究对象,长臂猿和人的关系才是。
香柏人和长臂猿的关系让天天跟长臂猿耗在一起的我由衷地羡慕,似乎在整个盈江皆是如此,去过的寨子越多,我愈发确定这一点。
人猿共生的林下经济
和香柏同属支那乡的中山坝,草果的种植方式已经上升到了工业集约化的高度,这种放眼望去、目力所及尽是草果的景象才真称得上是林下经济。相较而言,板厂一直被我“看不顺眼”的草果地还算是小巫见大巫了。最深最偏远的林子里,只要沟箐里还淌着一小股水流,就一定有草果生长。
在中山坝,为了利用乔木已被伐尽、不具有天然遮荫效果的土地,乡民们甚至在草果间套种了西南桦。一棵棵笔挺的小树既有效地防止草果被晒伤、晒死;又是良好的速生木材。而老乡们也许从未想过的是:西南桦不仅是天行长臂猿早春的食源植物,还无意中充当了林冠层生态通道的角色。
成片的草果地 ©祝常悦
正午十二点,热辣辣的太阳烤着我们脚下的路。这条路能通向最远处的草果地,也如摩西过红海般硬生生地把两侧的林子分开。
如雪告诉我,路北是一只独猿的活动范围,路南海拔和林子郁闭度都更高的地方是一个家庭的领地。话音刚落,路南的山脊上即刻响起猿鸣,我们立即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跑,一边期待着整个家庭唱起来。仿佛就是为了打脸一样,那自始至终孤单而嘹亮的表演证明了它自己就是那只独猿。
“护林员说过独猿会利用西南桦从路北跳到路南去。我本是不相信的。”如雪坦言。
看着零散在草果地里、树干平均没我腰粗的西南桦树苗,我也不敢相信长臂猿会涉险跳过这条人和摩托车络绎不绝的路。但试想,如果我是长臂猿,对面有质量更好的森林、更丰沛的食物,为什么不呢?
在我陆续去过苏典乡的梨树、拉马河以及边境上的挖苦寨之后,假设我从未受过任何统计学训练,我一定会简单粗暴地把长臂猿和草果地的关系概括为——有长臂猿的地方一定有草果地。因为在这些人类对林业资源利用更密集的区域,由于能种植草果,林子便不再被砍作他用。高大遮荫的乔木被留下来,攀附的食源藤本被留下来,草果地附近反而成为长臂猿最爱的家域。
这样说实在有失公允,对这里的长臂猿来说,或许根本谈不上什么偏好。由于花插式的烧垦,除了草果地附近,满足长臂猿生态需求的林子其实所剩无几。
林地间突然跳脱的草地。©祝常悦
习惯了在保护区里追猿时总被茂密的植被拦住去路,动不动还挑剔次生林没有原生林种质资源丰富、水土涵养能力强。而在苏典的长臂猿栖息地,我也逐渐适应了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草地的跳脱感。
我理解乡民们需要利用一切有效的土地放牧、种茶、核桃和苞谷。我也对长臂猿不得不放弃这片林区的失落和焦虑感同身受。
林区与草地的交界处,以各色悬钩子为代表的带刺先锋灌木和藤蔓张牙舞爪地抢着彼此的地盘。鉴于口感还不错,我就不说它们太多坏话了。同为蔷薇科的野草莓就温润甜美了许多。它们匍匐在地面,顽强地躲避人畜的踩踏,害羞的白色小花在日光与夜露的交替中沉积为可口的果实。
林地和草地过渡地带常见的带刺灌木,又称“先锋植被”。©祝常悦
好吃的野草莓。©祝常悦
吃草莓成了我在盈江的爱好,是它们见证了林地的消退、草地的入侵。这些粉嘟嘟的小果子在板厂遮天蔽日的林层下可是长不出来的。
生命轮回,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在板厂,我几乎天天都能见到长臂猿,但我更像一个旁观者,因为保护区的本质就是把野生动植物的栖息地强力还原到人类尚未(大规模)出现之前的样子。我曾以为那是最好的办法,长大了才明白那不过是最省事儿的办法——把人和动物关进不同的笼子里。
在盈江的十几天里,我只见过2次长臂猿,相信当地的老乡们也不会比我更幸运,毕竟那些都是未被习惯化的个体。反而是这些日子,我却感觉自己真真实实地和长臂猿在一起:我碗里的饭粒来自拉马河畔的水田,我毫不费力就能想象出它们还都布满乔木时长臂猿能够在两侧自由通行的样子;我筷子夹起来的笋干,是森林里像补丁般的竹园的产物,我知道长臂猿也能够扳着竹子小心翼翼地晃过竹林,但总不会有树枝和藤蔓用着顺手;哦对,还有肉汤里的草果,它们对水源和土壤结构的破坏人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老狮王木法沙(Mufasa)说:“我们在生命的轮回中紧密相连。(We are all connected in the great cycle of life.)”生命的轮回不是一句好听的空话,加入了人类的轮回更比狮子吃羚羊、羚羊吃草要复杂得多。
栖息地保护的令人沮丧之处或许就在于:没有一个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就能保证长臂猿生生不息的标准答案。比如,关于长臂猿栖息地内的草果种植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我和同事(张姓男子)就能争论整整一天。
而令人振奋的是,傈僳先民使长臂猿免于猎枪和子弹的威胁,让这些树上的精灵们还能和人类同在一个“笼子”里为各自的生存而挣扎、妥协和探索。
这也许就是个挺好的开始。
文字:祝常悦
编辑:高山 阿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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